许多年前,我的几个熟人开办企业,所谓小炼钢厂,生产建筑用钢筋。资金不足,他们就偷工减料。到了赚到了第一桶金,按理说可以改善设备、提高质量了,可他们却并不做此考虑。在中国,这样的企业比比皆是,他们不把心思放在技术开发、信誉培育上,只一味地造假,因为造假能够有立竿见影的利润,有利润先捞。坊间有个词,叫"做赶"。问为什么要这样?答曰:谁知哪天政策变了呢!
他们的担忧不无道理。早在上世纪初,一个叫秦仲义的,就是一个反面教材。这个老舍《茶馆》里的实业家,兢兢业业办实业,把钱全投到他的工厂里,到头来报尝给他的却是破产。他喊道:"拆了!我四十年的心血啊,拆了!别人不知道,王掌柜你知道:我从二十多岁起,就主张实业救国。到而今……抢去我的工厂,好,我的势力小,干不过他们!可倒好好地办哪,那是富国裕民的事业呀!结果,拆了,机器都当碎铜烂铁卖了!全世界,全世界找得到这样的政府找不到?我问你。"他愤然总结:"有钱哪,就该吃喝嫖赌,胡作非为,可千万别干好事!"
有人把中国人的问题归结为缺乏宗教信仰。确实,用鲁思・本尼迪克特的概念,中国也属于"耻感文化圈"。相对于"罪感文化"而言,中国人的世界里确实缺乏上帝审视的眼睛。但是即便是"耻感文化" ,如日本,也是有另一种眼睛的,那就是公众的眼睛。罪恶被公众所看到,就是"耻",就不敢做,行恶者至少应该闪避公众的审视。可是中国人却敢冒天下之大不韪,因为他们连生长"耻"的土壤都没有。这土壤,就是秩序,保障这秩序是政府的职责。可是在中国,却没有这样的政府。明白地说,中国人没有值得信任的政府。没有神的依靠,希望有人的依靠,但是却也依靠不得。
旅日作家邱永汉发现一个很有意思的情形:如果问中国人:"你爱国吗?"他们一定会回答:"爱。"奥运会上,中国运动员夺得了胜利,无论是大陆人,还是台湾人,就连散落在世界各国的华侨,都会欢欣鼓舞。但是如果问他们:"你信任自己的政府吗?"大多数中国人都会摇头。中国人历来没有遇到可依靠的政府,在刘震云《温故一九四二》中,倒是侵略者给了他们这种依靠。1942年到1944年间,河南发生大旱灾和蝗虫灾,饿死者300多万,国民政府袖手不管,任百姓自生自灭,倒是开进河南灾区的日本侵略军把自己的军粮发放给中国灾民。文中写道:"我们吃了皇军的军粮,生命得以维持和壮大。当然,日军发军粮的动机绝对是坏的,有政治阴谋,但他们救了我们的命;话说回来,我们自己的政府,对待我们的灾民,就没有政治阴谋吗?他们对我们撒手不管。""是宁肯饿死当中国鬼呢?还是不饿死当亡国奴呢?我们选择了后者。"
一个不能保障国民的政府,等于没有。实际的情况还不仅如此,国民政府不仅不救百姓,课税和公粮还照收不误。不仅不保护,还欺压。早在1918年,胡适就在《新青年》上发表了《你莫忘记》,借一位老人之口表达了他的愤怒:
我的儿,我二十年教你爱国,──
这国如何爱得!
你莫忘记:
这是我们国家的大兵,
逼死了你三姨,逼死了阿馨,
逼死了你妻子,枪毙了高升!──
你莫忘记:
是谁砍掉了你的手指,
是谁把你的老子打成了这个样子!
是谁烧了这一村,──
哎哟!──火就要烧到这里了,──
你跑罢!莫要同我一起死!──
回来!──
你莫忘记:
你老子临死时只指望快快亡国:
亡给"哥萨克",亡给"普鲁士",──
都可以,──
人总该不至──如此!──
倒是"亡",能给中国人生路。国不亡,我流亡。闯关东,走西口,飘洋过海,即便在自己的家乡,也不做长期打算。某种意义上说,中国人是一帮"亡国之民"。在这种"亡民"心态下,唯一能让他们有安全感的,就是钱。政府不能指望了,就自己指望自己,自己救自己,用钱来保障自己的生存。
有人会提出疑问:那些捞钱的人,往往是财富早已超过了他们的生存所必须,可是他们仍然贪得无厌。要知道,一个流亡的人是没有安全感的;一颗没有安全感的心,是永远无法用物质填满的。物质的深渊可以用物质填满,心灵的深渊无法用物质填满,这是一个永远无法填满的无底洞。这使得他们的索取成了病态的饕餮。何况他们也真需要钱呢,那些压在他们头上的权贵,财富指标也在不停地攀升。权贵们占有的社会资产越多,剩给他们的份额就越少。权贵们欲望之口越开越大,如何满足得了?他们只能让自己有更多的钱。他们不仅必须用钱打通官僚办事,还必须寻找政治靠山。有钱无权,再多的钱也可能飞灰烟灭。有的人干脆取了个"红帽子"戴上。
其实在中国,谁有安全感?即便是权贵,他们又哪里有安全感?他们不知道自己哪天会突然被推翻,一旦下台,就再没捞钱的机会了,甚至还可能沦为阶下囚。所以要趁着大权在握时能捞则捞。在一个集权社会,谁都没有安全感,谁都没有生存的余裕。在黑暗中行走的人,不可能心灵不黑暗。大家都怀着一颗黑暗的心,有权者捞,没权者偷;你盘剥我,我挖墙脚;该出手就出手,栽了认倒霉。甚至大家已经习惯于这种游戏,不知人的尊严为何物。在这种情况下捞到的钱,当然要全归己有,一如抢来的政权,当然不能松手。即便我自己糟蹋,也不给别人。有人问中国的富豪为什么不热心公益事业?怎么可能?许多人把中国人对钱的饕餮,跟资本主义社会中的贪欲相类比,其实未必是一回事。离开了中国特定的历史和现实,许多问题只能雾里看花。
这样的饕餮心态甚至带到了国外。虽然政府变了,制度变了,社会变了,但他们的心态仍然没变。当初流亡国外是求生存,凭着中国人的勤劳和精明,他们生存下来了,很多还发达了,成为有钱人。但是他们仍然不满足,仍然是金钱的饕餮之徒。即便他们的财富一生也难以消化,他们也要传给自己的子孙,子子孙孙,千秋万代。当然个中也有原因,因为这毕竟是别人的国家,他们仍然没有安全感。华人成功,绝大多数只是商业上的成功,他们很清楚,这不足以保护他们,他们没有政治权利,他们的政治权利在自己的国家,可是自己的国家不给他们权利。这是他们的无奈。有的即便入了所在国的国籍,也仍然是华人,仍然被打入另册。怎么办?他们必须用钱铺向通往政治的路。这几乎成了通行的法则。
《贿赂:华人的商业模式》的作者Lisa Bergson女士,几经碰壁,在她第四次前往亚洲时,她开始学习亚洲的经商手段。她说:在亚洲从事商业活动最难的事情就是必须学会贿赂,因为贿赂是亚洲的生活方式之一。尽管美国制定有《外国腐败行为法》,严厉禁止在商业中从事腐败活动,但他们也默认了这种贿赂。在台湾,商业界人士将这种商业行为中无所不在的贿赂称为"华人的商业模式"。在华人世界中,新加坡华人是唯一例外的,新加坡一位商业界人士说,新加坡人太诚实,这使得他们在中国人商业圈里吃不开。在东南亚,无论是泰国,还是菲律宾,还是印度尼西亚,那些污职新闻中,往往都有华人的身影。这也使得华人成为众矢之的,为所在国人所忌恨。1998年发生在印尼的屠杀华侨事件,值得愤慨,但也不能不正视这么一个客观事实:长期以来许多华侨为富不仁。他们不幸,但并非无辜。
如果说,这些华侨还是以所在国为家的,身家押在当地,那么那些没有滞留身份的中国人,他们就更是肆无忌惮了。反正不是自己的家园,也不忌惮人家骂自己的国家,只管一味乱搞。出事了,大不了逃到别的国家去,屁股挪个地方,再继续搞。唯一能随身带走的就是钱,唯一的目标,也就是搞到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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